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凉月镜影(二)(1)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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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      斯莉双性转


1981年4月 爱丁堡


四月以丰饶掩去荒凉枯寂。


麻瓜作家海明威曾盛赞法兰西的首都,称其为“流动的盛宴”,与之相对,被誉为“北方雅典”的爱丁堡,则是仅凭布景便足够盛大宏伟的舞台。这世上再没有比此处更加高贵迷人的风景,再没有比这里更适合成为帝国首屈一指的地方。


司各特纪念塔尖顶高耸,自地面仰天望去,几欲刺破那空远寂寥的苍穹,卡尔顿山上,苍鹰在碧蓝天幕间优雅盘旋,古堡伫立在死火山岩间,沉默俯瞰着整座城市。


这一年四月的苏格兰首府,似锦繁花破开冰天雪地,满街樱树绽放着锦簇粉团,鲜艳生机妆点了古城阴灰的色调,宛如梦境中的绮丽云霞。微风轻抚下,馨香氤氲,沁人心脾。


她自那熟悉的街巷间穿行而过,再一次发自内心地感慨,眼前目睹的一切景致,依旧古朴而不失格调。




行至那扇熟悉的厚重大门前,她轻轻抬手,尚未及触碰,便渐次而开,她望见庭院内绿荫如海,繁花灼烁,云影映于水面粼粼波光中,在晴空之下宛如梦幻。

庭院内,身着黑袍的同僚们行色匆匆,与她相向而行。今天来的人较往日多些……也是,主人离开了好几个月,刚一回来,想必会忙上一阵……


拾级而上步入殿中,穿过那布满重重高垂帘幕的长廊,阳光透过高处镂空的缺口照进室内,脚步声在厚软地毯间消弭。


正当此时,两位灰袍巫师迎面而来。其中一个年纪尚轻,她记得,他去年才刚从学校毕业,被赐予标记。


那年轻人甫一望她,便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眸,仿佛目睹了什么不可思议的景象。而他身侧的年长者则拉了他一把,示意对方不要多事,而后便拽着他走了出去。


这算怎么回事?


她心中微讶,正当此时,却听一旁响起熟悉的嗓音响起:


“斯内普?”


她周身一僵,回过头来,一时间难以置信,心中警铃大作:“维克托尔·埃弗里?”



黑发黑眸的少女冷冷地注视着眼前的青年男子,斯莱特林的同届生,曾与她短暂接触,最终因一再无理取闹而被她拒绝,事后非但不思反省,反而执着于羞辱她,最终被主人废去一条手臂以示惩戒。


当下,他不该在北海看守摄魂怪么?怎会在此登堂入室呢?


埃弗里也在打量着她,目光停留在她的裙摆上,嗤笑一声:“你不会还以为,自己是……”


他没有说下去,因为她一记眼刀向他狠狠剜去。埃弗里讪讪住嘴,神色间仍有不服之色,却也只是抱起手臂转身离去——她这才发现,原来他另装了一条金属材质的手臂,替代了过去的血肉之躯。


某种不安在暗处滋长起来,不知不觉间,她的手心已渗出细密的湿意。



顺着环形石阶缓步而上,步入走廊时,她却犹豫了:


或许是近乡情怯吧。她在心底暗笑了自己一下,而后顺着熟悉的路线行进,她的余光瞥向四下摆放着的石膏像,木雕与墙壁上的各式油画,行至书房门外时,指尖触及木质之上的暗纹,竟一时怔愣。


那是谁的身影,又是谁的声音?微风自窗棂外拂过,烟熏过的木质调气息在鼻尖萦绕,却仿佛在敲击着她的心门。


那一瞬间,她几乎忘却了一切,唯有喜悦与酸楚溢满胸怀。



“主人。”她哽咽着轻声唤道。


夕阳为他的身形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,几个月不见,他比往日更显清瘦了。

因着背光而立的缘故,她无从看清他的面容神色。他为何如雕石般一无所动呢?他没有察觉,她回到他身边了吗?一定是这样,倘若他知道她出现在这里,难道不会将她揽回怀中么?


于是她缓步上前:


“我回来了,主人。”她竭力绽出一个微笑,深吸一口气,压下眼底漫起的泪水:“我听从您的命令,蒙过了邓布利多那个老疯子……我怎会与您的心意相违背呢?这是不可能的……”


她缓缓靠近他,将手轻轻搭在他的背部,默默想着:他是当真又清减了许多…


“主人,我请求您,原谅我之前——呃!”


一股大力自手臂处作用,将她猛地拽开,像地面抛掷而去。


当被重重地摔在地毯上时,她脑海中轰然一响,而后,便有阵阵嗡鸣声在耳内回荡。


为什么会这样?明明,那对他们而言,早已是再自然不过的亲昵了……


她惶然无措地仰头,凝望掌权者的形容:那穷尽众神想象塑刻而出的雕像,被黑魔法的烈焰蚀刻出些微残损。那缺陷却如同维纳斯的断臂,并不损害其本身难以抗拒的吸引,却更加彰显耐人回味的独特魅力,比起纯粹无害的美,更有似神似魔的震撼与威慑。


几个月未见,那人面色更显苍白,于雪色间又添晦暗。脸颊也凹陷的厉害,眼白中充着血,眸色暗红发黑,宛如凝涸的死血,觑向她的目光那样冷,仿佛被冰水淬过:


“放肆。”


或许是她的错觉,他的语声中带着几分的嫌恶之意,就好像——好像她一文不值。


不,这一定是她的错觉。她的爱人怎会……


“谁准许你来此的?”


这一回,话语中的不耐与厌烦,任谁都不会分辨不出的。


少女怔愣住了,她茫然地望向他,却只觉眼前一阵暗淡模糊,肢体如同被骤然抽离了骨骼一般,酸软麻木,周身无力。


——倘若在他们初识之时,他便以如此不屑一顾的态度待她,或许,为了谋求前程,她依然会选择追随他,恭敬顺服地跪倒在衣袍之下,任凭他驱遣,却绝不会对他怀有那种温柔高尚的感情,更不会为之交付终身。


可是而今,爱意早已在她心中深种,在她神识之中,生长的遮天蔽日。


因此,她勉力挣扎着起身,压下心头漫起的寒意,与轻微的屈辱感,在他座旁直立而跪:“主人,我衷心请求您的宽恕,求您原宥我一时糊涂。这几个月来,我日日自省:我本应把您的得失与安危置于一切之上,但我……无论如何,那的确是我的错。我现在已经认清,倘若伊万斯因此身故,那,也是他使自己卷入这场战争的后果,而不是谁的责任,我不该……不该为此,对您提出什么额外的请求……”


她听到一声短促的冷笑,轻若无声。却见他唇角扭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,仍是不置一词。


少女惶然无措,深吸一口气,才继续说道:“我在您面前出言无状,甘愿领受一切惩罚,但是,主人,我请求您,在施以惩戒后原谅我……”


“好了。”他打断她,极为不耐:“何必多言?游戏结束了。”


什么?


她僵在原处,却听那人冷冷道:“你要说的就是这些?既然如此,你可以退下了。还有,把你的东西拿走。”


他拉开抽屉,拈出一样小巧的物什,指节微动,随意地将之抛掷在她膝前,少女下意识地捡起,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。


是那枚戒指。


她向他求婚时,递上的戒指。



他曾经说过,她送给他的首饰无比珍贵,他将之摘下置于一旁,只是怕它会划伤她。


可现如今,他却将之随手丢掷在地面。



“您要我,把它,拿回去?”她喃喃着抬首,仰望他的目光中,盛满了难以置信:“为什么?”


“主人,我请求您,别这样对我……”她将戒指双手捧起,似是慌乱无措:“我只是……只是一时糊涂,才会询问您,是否可以手下留情……但是,现在,我已经认清……”


“安静。”对她的一番陈情,上位者非但不为所动,且颇为不耐。他的语声仍是那般冰冷,仿佛往昔的柔情温存尽是幻象:“我告诉过你:游戏结束了。”



是从那一刻起,她才开始领悟他言辞中的含义么?


或许,的确如此。因为直到那时,她才开始察觉,万千利刃同时扎进她胸腔之中,刺入那最柔软细腻的所在,令她心血分崩各处,而周身经脉却早已因他的话语凝冻冰封。


她的眼前阵阵发黑,就连每一次呼吸,都伴随干涸的剧痛,银质的指环自那纤白指间跌落回地毯上,一同坠落的,还有一滴晶莹的泪珠。



当时,她脑海中唯有一片空白。


或许,她的灵魂早已不堪承受当下的一切,自肉体中抽离而出,去往了更高的维度,若干年后回忆起这一幕时,她总是以旁观者的视角,默不作声地俯视那时的自己,在极致的痛苦中毫无意义地挣扎。



少女缓缓抬起手臂,右手颤抖着,解开了左侧束腕的袖口。


她听到自己的声音颤抖着响起,声线低微,如同拨响失却了弹性的琴弦:


“从我还是个小女孩时起,我就在想,如果有朝一日,黑魔王出现在我的面前,念出我的名字,甚至……甚至夸我一句‘做得好’,那一刻,我的整个生命都会受到祝福,一切都会因此而圆满。”


她缓缓拉起衣袖:“为了使心愿得以实现,我承受一切磨难却甘之如饴,我告诉自己,所有的痛苦,都是我接近他的途径。每当我念及此时,没有坚忍,只有喜悦。”


骷髅吐蛇的标记在苍白纤细的小臂间浓墨重彩的展露,而她轻声哽咽着,过了一会儿,才强自遏制着的哭腔,继续道:


“我违背母亲的遗命,放弃多年的至交,与我不屑为伍之人虚与委蛇,只为能得到侍奉您的机会。而您,对我多年以来的虔敬和顺服,对我全心奉上的爱意,就是这样回报的吗?”


少女抬起明若秋水的黑眸,她的眼眶早已泛起红色,面容却惨白如死。


“所有了解我的人,都会知道,‘不检点’这类字眼,与我毫无瓜葛;在您之前,就连穿过内室的风,都不曾触碰到我的身体……”



“够了。”



天边夕阳烧灼出暖柔的艳火,愈发映衬他神色间的阴冷晦冥。得了吧小姑娘,暗红发黑的充血眼眸瞥向她,却心不在焉,得了吧小姑娘:“扪心自问,你向往的是我,还是你自己的欲望?”


少女浑身僵住,仿佛转瞬之间,被寒冰封冻,成为供人观瞻的一塑冰雕。不知是因为他的提问,还是神色间的倦懒厌烦之意。


过了一会儿,凝冻自眼部最先化解,那举世罕见的黑曜石便片片碎裂了,其后是心血化作的泪水,不自觉奔涌而出:“您是说,这一切都应当怪我么?可我到底如何冒犯了您?我侍奉您时犯下何罪?我从没想过要去打扰您的清静,更不曾觊觎自己不配得的一切,难道我为此向您索要过什么?又何曾有过言行僭越之处?您现在却告诉我,您要用戏弄与羞辱来惩罚我,而这是我应得的?”


“你在说什么。”他蹙眉,不耐道:“谁羞辱戏弄你了?当时你自己也是愿意——甚至是你要求的。”


“黑魔王回应了你的祈愿,你却反过头来,对宣誓效忠之人横加指责。”他微微阖目,掩去其中血红,语声低缓轻柔,却更显骇人:“在那老头子手下呆了几个月,胆色果然见长啊。”


往日里,见主上如此,任谁都会屏声静气,生怕一时不慎遭致惩处,可在那时,心中的痛楚灼为悲愤,甚至让她忘却了畏怖的本能,驱使她去为自己的情感与尊严争回公道:


“是我要求的么?可我为何会如此?”她自地毯上拾起那枚戒指,高高抬起,托至他的面前,仰头望他时,泪水簌簌落下:“到了现在,您从我这里得到了一切,然后才告诉我,原来在您的眼中,如此庄重严肃的契约,只是一场游戏?难道说,于您而言,我只是供您消遣的玩物,召之即来挥之即去,轻易便可以抛舍吗?”


“我犯下何罪,令您如此对我?”


泪水模糊了视线,颅脑中泛起阵阵的晕眩,脉搏一下接一下跳动着酸楚,她还清醒着吗?若是晕厥过去了,胸膛中跳动的一腔冰雪,是否就不会再疼了呢?这样软弱的想法,竟是她会有的吗?


又或许,此时此刻,她的无力和痛苦,才是一场噩梦吧,等到她从梦魇中醒来,会发现,这令她痛彻心扉的一切,只是荒诞的幻象,事实上,她的生活一切如常,她的爱人依然关心她,尊重她,爱她吗?



沉默持续了许久。


她不曾看到,那掌权者微微挑眉,望着跪倒在地,满面泪痕的她,眼底掠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玩味与怜悯。


她只听到,他终归还是柔缓了语调,在她耳中,仿佛空谷回音般渺远,又如隔水穿过般虚浮:“别哭了。让你如此难过,我也深感遗憾。”

他俯身拉起她,随手替她理了理领口,又拍平了背部的褶皱。上位者的语声平缓柔和,却依然强硬到不容置疑:“事已至此,这回,就先不追究你方才言行无状之罪了。”


“你之前住的房间已经收拾好了,有什么用惯的,想拿去的话,就也一并带走吧。”


“去吧,回霍格沃茨去,做到你之前承诺过的一切。”


“等到那老头子死了,这世上的荣华富贵,只要你挑的出,黑魔王都会赐给你。”



她眨了眨眼,怔怔地望着他,双眸却似无焦距。


这一切不是梦,她几乎绝望地想着,心脏攥紧般酸涩疼痛:她当下经历着的一切,都是真实发生的。


她从未察觉,他竟是如此的陌生。



夕阳将半边天空晕染了玫瑰金色,一天中最后的轻柔微光里,满庭繁花在梦境中摇曳,清新怡人的芬芳充溢各处,而她只恍若未觉。

三三两两的行人从她身旁经过,大多自觉地与她保持距离——是啊,招致主上厌烦的人,谁要与她扯上关系?自然还是离远些,划清楚界限更好……


我也不想与你们有何牵扯。她冷冷地想着,倘若不是为了黑魔王,我本不屑与诸位忝居同列……



谁料,正当此时,那个熟悉到引人厌烦的声音又响起了:


“哟,斯内普,现在死心了吧?”


维克托尔·埃弗里。


她近乎麻木地转头,望向那个与她素有旧怨的人,一双嘴唇仍在一开一阖:“早就警告过你了,别以为主人一时兴起,你就可以摆不清自己的位置,我告诉你吧,落到今天这地步,都怪你自己贪心不足……”


他警告她?他还想警告她?


还是她警告他吧……少女泛红的眼眶中射出利箭,怕什么呢?她还怕什么呢!先前的隐忍克制。都是为了她所爱的那个人而已……现如今,既然他不需要她了,她又何必再屈志折节,容忍这酒囊饭袋的一再寻衅?


她不动声色地抬起魔杖:“Sectumsempra (神锋无影)——”


三道亮光同时打向她发出的咒语,埃弗里的魔杖自手中跌落,他大声哀嚎起来,睁大了双眼瞪着她,仿佛在看一个疯子。


“斯内普小姐,你在干什么?这里是什么地方,你竟然未经准许便拔出魔杖施咒,还攻击自己的同僚……”


是贝拉特里克斯·莱斯特兰奇。


那贵妇人身着黑色长裙,与丈夫罗道夫斯相携而来,浓密的卷发披散身后。莱斯特兰奇夫人警觉地望着眼前乌发墨瞳的绯衣少女:他们夫妇再加上小埃弗里,三个人联手,都无法阻止她的咒语?如此说来,眼前这年轻姑娘所拥有的力量,当真是不容小觑……

恐怕,在组织内部,也只有主人,能够制得住她吧?

一念及此,美妇心中顿感嫉恨,便轻启丰唇,继续道:“你今日如此不敬犯上,我们便是想要替你在主人面前遮掩,也是不能的了……”


少女黑眸间蓦地凝起寒锐的光,如剑脱鞘般冷厉雪亮:是她,莱斯特兰奇夫人……好啊,她还没去找她算账呢,这女人倒自己送上门来……


她咬牙切齿着抿起双唇,不做声地轻转手腕,正待再一次默念咒语,攻其不备时,却听到身后,那个熟悉的慵散嗓音响起:


“都住手。”


闻得此声,她豁然回头。


柔风自远方悠悠而来,吹动那人黑袍轻摆。望着他双臂环抱,于四合暮色间,自楼前缓步行来,她再一次几欲落泪。


众人分辨出来者何人,立时屈膝跪倒一地,而她只是怔怔地望着他,脑海中唯有一片空白。


那上位者慢条斯理地走上前来,视线徐徐扫过一众下属,阴翳血眸中毫无笑意,唇角的弧度却近乎诡异。


他的声线喑哑轻柔,从容不迫地奏响,宛如日出前将散未散的雾气,却令人不由自主地心下凛然:“有些日子不来,便把规矩忘干净了?现如今,竟都敢在这里生事了……”


掌权者的声量低了下去,一派死寂间,唯有微风穿院而过,却吹不散空气中哪怕一丝的凝滞,仅以抚肌而过的轻浅凉意,引起众人惴惴不安地寒颤。


他对她冷冷吩咐道:“去,给他治好。”

她阖紧双眸,泪珠却仍是从中低落,深吸了一口气,仍是如他所令,抬起魔杖,为埃弗里施加了反咒。

正当压抑沉寂的气氛稍有缓和时,埃弗里忽地闷哼一声,整个身子向后仰去,与此同时,口唇中鲜血喷涌而出。


仿佛利刃骤然划破锦帛,众人如同被兜头浇下一桶冰水一般,尽皆悚然战栗。


他却只是随意地一挥手,周遭站立之人登时如释重负,快步四下逃窜而去,生怕稍晚一步,又招致什么惩处。


少女看了看晕迷在地的埃弗里,又抬头望向那个人。仿佛心中依然存有期冀。


他会为她说话吗?他是选择了回护她吗?



她的幻想很快便被冰冷的现实击破,她旧日的爱人甚至根本不曾将目光觑向她,只漫不经心道:“在此处,未经准许,不可拔出魔杖施展咒语——你也不是第一次来,竟明知故犯么?”


她微微启唇,却哑口无言。


“这一回,可是无法再容情了,小姑娘。”



外间天光愈发黯淡,顶层的卧室内却也不曾点亮灯火。唯有深浅不一的黑色,模糊勾勒出各样陈设的形状轮廓。


高处垂下的帷幔如波涌般漾起,下方一条巨蟒蜿蜒而出,无声无息。蛇头昂起,对着那倚门而立的身影,嘶嘶问道:


“你到底想做什么?”


见他并不回应,巨蟒追问:“你把一个对你心怀怨恨的女人,打发到对面去,替你刺探情报?你就不担心,她转头就把你们的秘密,全部告诉那老头子?”


“呵。”他轻若无声地冷笑,微微仰头,睥睨之色在已现残损的俊朗形容间,显露出近乎狰狞的粗粝。


外间黯淡天色,竟是此刻唯一的光源。幽暗内室中,那人的肌肤愈显苍白,比之雪样纯粹,竟更似骨灰敷面。


他只施施然道:“她还有这本事呢?”


暴戾与倨傲在他面容间肆意展露,其间又有轻慢讥诮之色一掠而过。那掌权者沙哑地低笑,冷冰冰打趣道:“她跟了我这么久,我还不知道她?这小姑娘想活得很呢……她可珍视她那条小命了,怎会拿它去冒险?”


沉默持续了片刻。


“她现下还在此地,趁着没来得及走,让人回来吧。”巨蛇建议道:“她已经知错了,你给个教训也就是了,何必非要如此,甚至把挂坠盒都拿去做……”


“那本就在计划之中。”上位者的语调倏而冷戾:“之前暂且搁置罢了——与她有什么相干。”


一时间,巨蛇无言以对。


它曾一度以为,为了那个女人,他不会再做这等自损之事了,但现在看来……


“如果……你已经下定决心,当真不想要了。”嘶嘶声中添了几分狠决之意:“就干脆除掉她,一了百了。这两条路你总得挑一边,反正她也没用了,要杀就快点动手。照着现在的情状下去,后患无穷。”


“这没什么难的,如果你不想自己动手,就叫别人去做,又或者,叫我的同族去她脖子上咬一口……”


“够了。”


他打断它,极为不耐:“如果提不出适宜的建议,就不要轻易开口。先前你言之凿凿,劝我接受一个女人的爱情,说什么,这样可以修复残缺带来的疏漏,使一切完整。可结果又如何?只增添了无尽的麻烦。”


“可是……”


“你还有什么可说的?当年,我可以在得知一切后处死你,就像我本该做的那样。可黑魔王如此宽容仁慈,竟将你从密室中带出,令你重获自由。”


“一念之差,到如今,竟生出这许多的事端,呵……”


“不过,到此为止了。”


紫衫木魔杖挥过,但见焰光闪耀之下,巨蛇来不及挣扎,便化作一地齑粉,外间的风无知无觉吹进内室,使之四下飘散,烟尘泛起之时,于古雅庄严间生出死寂般的枯荒。



从她来地牢领罚……已经有多久了?


黑发黑眸的少女垂目而跪,双手捧着巨大的木盆,将之抬过头顶。盆中纠结缠绕的毒蛇不时地四下翻滚,但她始终保持着肩背笔挺的姿势,所托容器也如置地面般平稳。


周遭亮起的火把哔哔啵啵的燃烧着,将她的身影在地面拖长,随着外间风势摇摆扭曲。盛开的榴花零落在尘土当中,其中溅上了泥渍。

寒意自冰冷地面沁入骨中。


而她在想,事情竟会变成这样。


曾几何时,她被那人护在羽翼之下,受尽珍视爱重,现如今,却成为他随手弹开,不屑一顾的卑微尘土。


她当真不曾预料过这种情状吗?她不是门阀中娇养的无知少女,她清楚地知晓,耀目光焰后的黑暗残酷,显赫权势下是尸山血海,而能够司掌权力的男人,纵使做出宽容大度,深情款款的模样,也绝对不容小觑。


那么,为何明知应当心存敬畏,言行审慎,她却依然那样轻易地、一头栽进了那个人的温柔乡中,误以为此生的艰辛与凌辱都已终了。宛如在漏舟中清歌,于焚屋内畅饮,恋栈着高歌笑语的欢悦与琼筵飞觞的雅怀,殊不知覆灭转瞬即临。


在权力顶峰的爱情游戏中,容得下名利色势,容得下贪嗔欲念,却唯独容不下情意本身。掌权者那莫测心中,难以捉摸的爱意,如烟花般转瞬即逝,碎雪般刹那即融,朝露般天明即去。图有一腔真情的少女,一念之差误入局中,纵使侥天之幸,得到一时的珍视爱重,也难逃撕心裂肺的终局。


她垂下眼睑,早已干涩的双眸中,此刻又有泪水涌出。


脚步声从身后传来,托举的木盆向上一移,压在她手臂上的重力顿时为之一轻。她下意识地回头,却见一人步履匆匆,向她走来。


光焰映照了少年人的面庞,布莱克一族世代惊人的美貌在他形貌间闪耀,柔和温润之间,亦有熠熠辉光流转,打眼望去,宛如传世的玉石。


是雷古勒斯。


少年人在她面前站定,望着她,眨了眨眼,目光中似有关切之意,过了几秒钟,竟叹了一口气,轻声慨叹道:“主人他……也太狠心了。”


她豁然抬首,惊疑不定地望向他。


那门阀少主似乎自知失言,沉默片刻后,对她伸出手臂:“现在可以走了。你还能站稳么?”


——她曾无意中听人提起,上一次,她取罪于主上,暂受冷遇之时,眼前的少年就曾试图在黑魔王面前为她说情。


她确实不明白,为什么这位素来宁静淡泊的贵公子,沃尔布加·布莱克夫人的爱子,会一再替她出头。


但确实如他所言,时间已到。她以手撑膝,固执地逼迫自己直立起身:“谢谢。”她微微昂首,即便在这种情境下,依然遵照了礼节。

就好像这样,可以勉强维持她所剩无几的体面与尊严一般。


雷古勒斯长久地凝视着她,似有千言万语,却不知如何开口。他忽地问她:“你家住哪里?我送你回去吧。”


而她望了他两眼,轻轻摇头:“多谢好意,但,不必了。”


贵公子只是叹了口气,便也不再多劝,只是沉默着,与她同道走出地牢。


行至庭院时,望见满庭芳草笼在清冷银辉中,她这才察觉:此时此刻,明月早已皎皎升空,而园中庭草碧绿,群花齐绽,仍是一派极盛繁华的景致。


她回首,望向前厅的玉砌雕栏,远方一阵风来,卷起暖色的纱幔,华艳繁复的水晶灯便透出明光,刹那间刺痛了她的双眸。


她侧耳细听,还能察觉风中若有似无的歌吹之声。却不知其中,有多少妍丽明媚的女子,华美裙裾内暗藏缱绻心思,宛转摇曳过王庭?



去年的此时,也是一个月色皎美,繁花纷坠的春夜,天上月在高远的寰宇,世间月却在她近旁的身侧。


明月千年万年的朗照人世,照过曾为沧海的桑田,照过尚未荒野的古城,照过人世间的千家万户,也曾令她独沐明光。


而来日,那曾见证人世间无数悲欢离合的明月,又会照耀何人?


她在这一轮里出局,却不知下一轮里,谁是那个入局之人?



青年女子转过身,向同行的少年人致意,而后快步离去。


她一下都没有回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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